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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疑


此日小满。

        西苗四时湿热,异草艳华甚繁。认萍生步出竹屋,五尺之内便见一丛毒草。

        花木之侧有客久候。

        雾瘴叠山迷水,一川翠润,濛濛不清;来者是云纸上一刃墨峰,浓烈凛厉,触目警心。

        中原逋客跫步优游,如与故友晤叙:“听人说,翳流之主有三好,长生方、九丘毒、孩孺汤,万万没想到还有中道‘拾遗’的痼癖呀。”

        “拾来可用便量才器使,无用便卖忠烈王一份人情,于我有利无弊。”翳流教主折叶入匣,也似与旧交畅言,“认萍生是前者还是后者,又是为谁所遗?”

        认萍生道:“那就要看你的无用和可用使的是哪一套标准了。饶舌打诨者如齐卿秦倡,可以是‘可用’之才;不遇荀瑶襄子,豫让至多是一介重情的废人。第二问……”

        认萍生整束神思,复凝魂盱眙。

        外族率多窈停青目,异色出萃。少时观览方志,出师后远游四极,再见也不足为奇。但此人……

        他明目张胆观其三庭,款悉不下于隔空摸骨。

        可惊可奇者有三:一奇于瞳睛。外则冥暗逼冷,内则侵欲昭灼,兼蓄生灭之意,不映俗声法相;二奇于神骨。肤革钟秀,俄瞬骷髅,而其意度卓荦,绝胜颜华,转眄引人心折;三奇于缘契。一朝与会,一者负人魔之名,一者具人魔之相,妙不可尽于天机人意。

        负人魔之名者存心撩惹,稍顿,又道:“第二问,很简单,硬命一条,阎罗所遗。”日头炽烈,他挪入庐前树荫偷凉醒神,终于记起待客之道:“如果没事,入内聊吧。”

        这间庐落原是前人晾晒药植所用,形制素简,陈设薄少。伤患盘桓未满半月,陋居已焕然一新。清室迎草色,碧青染渲松绿隐囊与铁筝一张,椽下铃铎旋绕,铎舌未具,忽似扑往卧榻的缢鬼。

        认萍生凭倚隐囊煎茶,行止雍游:“不才百无一用,姑且‘借茶献佛’,见笑。”

        翳流教主接杯道:“先生过谦了。你的烹茶技艺不错,用药手段更是绝群。”

        “哪里。三更天的虿蚺,四月中的花腥,才真真是防不胜防。”

        屋近山林,蛇虫恣睢,不愧为毒物之渊薮。数次试探算得磊落,杀机、用心无不明白,但隔三差五虿尾上门也让人头痛。认萍生切脉自诊,饮茶压服七成毒性,茶是头茶,或是长于西苗之故,他无端品出一丝腥气,小啜作罢。

        “不与你打机锋了。要与忠烈王唱对台戏,认萍生是一枚好棋,但教主的西苗恐怕容不下一介万恶之徒吧。内外交乱,你稳得住吗?”

        “善恶杂厕,何世无有?[1]万象容之,人自决之。以你为棋,只会自取其辱。至若中原正道,等这群君子有胆、有命入我西苗,再议不迟。”

        认萍生悠悠忽忽振落杯口药粉:“说来也是,闯毒林就得磨脱一层皮,再碰上神人不觉的使毒功夫,留具全尸都是走运。”他翻袖取针,循经选穴,还有余暇评度一二:“当时只图痛快,下手没轻没重,便宜他们了。”

        毒匿风中,无形无色。认萍生出门便觉有异,亟亟胁息逃过半劫,余下半劫可否化劫为势,俱在掌上九针。而他懒骨傍榻,砭针一如蜻蛉掠水,分明是半步蒿里的险事,却如待行云流水,几乎是不很上心的。

        南宫神翳尝求访灸刺于中州,见状兴致浸起,支颐拢身,端量至末针时,杯中茶水已凉。他将茶饮毕:“好针。”

        “当配好毒与美人。”认萍生擦净唇边黑血,“虫蛇就免了,动静太大,有违生息之道。”

        南宫神翳不以为忤:“认萍生算计在前,黑派又岂能不取偿在后?而据我所知,先生与忠烈王有旧,五逆凶名亦由来不详,我不计较,他人却未必。”

        认萍生运功逼出余毒,恹恹欲睡:“有旧也是上一辈的交情,人死情灭,我懒得背。凶名倒是能和贵教沾点边……西苗神兽族覆败,族长舍子逃命,求忠烈王庇护。传说神兽族血肉发肤皆可入药,我取肉骨小试被笏政觉察,幸而还剩一颗心胆,拿来做投名状刚好。”

        南宫神翳固不搭话,说话人还目自怡,仿像是讨得蜜浆的少童,不过是遇上一桩与人同乐的平常事。

        “神兽一族徒享奉祀百十载,爪钝牙烂,余威犹存。翳流后起,照猫画虎困于常便,标新竟异难以服众,唯有毁而代之。此事明面上不可是翳流所为。西苗人心未定,翳流志在中州,斗筲子的闲话能免则免,多则生变,所以你并未让神兽族绝统。但势不等人,中道馁荏,免不了后继乏力。翳流需要一个黑派之外的恶徒迫慑各族,而我差个出气的机会。”

        南宫神翳问道:“你想怎么出气?”

        认萍生捺着左颊涅文,色如粉绘:“逆伦乱常温温寡味,灭伦绝理才配得上人魔之名啊。再来嘛,西苗以五毒为我接风,那这毒冠九州的名头,夺来玩玩也不坏。如何,敢吗?”

        灭伦绝理,非倾覆周原不可为之;而毒冠九州者,必不会屈高就下——亏他敢说。

        中州医匠提及毒蛊便避之若浼,衣钵承继虽未断绝,究竟不及西苗人杀得的遐统。按西苗旧俗,每隔一纪,蛊师医匠之能者率聚于盘风岭下共夺蛊毒之魁,而盛会再启是在翌年仲秋,认萍生这身修为都未必养得回来。口称两条,个中细目又何止百数?

        南宫神翳自觉有趣,面上不显:“敢与不敢,待你伤愈再说吧,今日就不再叨扰了。”他一转杯盏,以杯上双鱼聊还杯茗之情,拂袖离席。“药是好药,非杀人之毒,欠了三分狠性。若你有意钻研,闲来可至书阁一观。”

        “三分狠性换三分青眼,不亏。”

        予人青眼者跫音一滞,一笑而过。

        得人青眼者自无意相送,往后一仰,目睹一笔玄色入瘴,不似墨丸沉海随波容曳,其锐冽堪可削风斫雾。认萍生冷眼赏了半刻,不觉抬肘一送,才记起烟管还在绳床边待命。他手头是不差金丝熏,临行前被人强塞了一袋入箧,求个辟山蛊鬼邪的吉占[2],但现今欲辟无门又得乘险抵巇,也不图一口烟换回的几息安平。

        他搁下心思,运功调元。伤势恢复得好过预料,经络淤塞处打通十之四五,一半归功于南宫神翳——以毒攻毒,药劲猛戾,于居心叵测的伤患不失公平,熬不过就是才疏计拙,熬得过就是绝处逢生。认萍生素重稳中取巧,见其人用药毒烈而毫厘不爽,技痒之余也不由叹惋。他一壁换药一壁盘算往后的径路,随后往药肆走了一趟。

        庐室与四方台毗邻,距寻常住家亦不甚远。未至哺时,市人还未归家,或业陶甄,或贩织帛,似裁来各地风物荟萃一方,虽布设得零散,却也色色俱全,便于置办什物;远处是各族村落,屋宇新旧杂处,一派向荣。

        认萍生挂着罪印款步安行,放在中原可谓堂而皇之得令人发指。而西苗与荆蛮同俗,身刺百禽卉木者在在皆是,他睑下涅文又雅,仗着舌辨面善,骗了份炮制药草的差遣,竟无人识破,更得二三新交,伪惑之术堪称登峰造极。

        认萍生报过平安,将药材换了蚨钱,又拿蚨钱换了醴酪与饴糖,含着一小块糖食走向村中祀舍。祀舍依稀有些黯敝,宛若老觋孤立,枯瘦伶仃,盛年难再。祀堂正中横陈一尊神像,人面豹身,掌中宝器损剥难辨,凶眉恶目犹然历历,然而石质未可状其丹心,拙夫未可摹其神髓,是故区区遗影不能尽护佑之效,先人余荫终难垂统万代千秋。

        畴昔如日中天的神兽族,王脉只有一息尚存了。

        认萍生散漫地觑了几眼,袖中双手忽而滚烫,周身无处不灼痛,回神时口中蜜糖化尽,只剩涩意堵在喉口。

        旧日曛曛,也是残照浮溪,清潭里一根钓竿,一双故人。

        “剖心?”钓竿一甩,波光悸慄,“你家那只巴掌大的小猫崽还在西苗扣着,话都说不清半句,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认真的吗?”

        “你都敢虎口拔须,我们夫妻又有何不敢。黑派夺我族百条人命,用两条命做底本助你诛凶,值得。”

        “还是省省吧,我这个孤家寡人都没成算,朱痕也就罢了,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做什么折本买卖。”

        “也不算赔本。阿九天生半心,得你照拂再好不过了。”

        “……行,你安心上路,我把那只九命猫捞出来,保他一百岁还能活蹦乱跳。别急着感动,我先揍你一顿败败火,再动真格的。”

        平生两大恨,交友不慎,识人不清,这桩陈年案,全占了。

        夕晖入水,水中红云交逐,是剑上涎,是顶上风铎垂影如波,也是——

        他为雨声惊起。

        秋霖绵亘,稠云浮沉;四方台上尚存灯烛几点,萤火微眇,弱水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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