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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烛


苏屹坐在软榻边沿,呼吸无声,胸膛起伏剧烈。

        他看着贺沧笙抬脚绕过了屏风,广袖飘然。片刻后那墨色的大氅搭配上了屏风,而后烛被吹熄,人想必是已经躺了下去。

        此时的外间只剩下青釉石架上的几根尖竹蜡还燃着,淡杏色的光铺过来,停在苏屹榻前。少年的面容被留在阴影中,时才淡漠的面容被沉鸷占据,眸光在晦暗中显得无比锐戾。

        他盯着那屏风上的牡丹,如利刃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过去,落在贺沧笙身上。

        这便是外界盛传的风流皇子,肆虐贪色,府中藏佳人无数,绝非善类。

        苏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妓,曾特意调学过贺沧笙的过往,只道楚王是有些才学在身上的,少时便得皇帝青眼。可为人阴狠乖张,自十二岁有了封号和自己的府邸开始,便施虐下人,后来更是广招佳丽。

        京都中人传,楚王府的侧门动不动就有马车停泊,不是送新欢入府,便是来运尸体的。

        然而就是这么个主儿,今夜动辄挥手一万金,末了竟和他隔着屏风各自入梦。

        贺沧笙一向浅眠,翌日醒来时屋中的铜壶滴漏也不过才露了寅时的牌。

        因是外宿,她在睡着时也不会摘掉风领,并在睁眼后本能地摸向颈间,在指尖触到柔软的狐裘时才放下心来,翻身坐起。

        轩窗圈出冬晨,天光昏暗,大雪未停。

        贺沧笙绕过屏风,便见苏屹正垂首站在一边,人看着已穿戴整齐,双手捧着她的氅衣。

        “时辰还早。”贺沧笙声音里带着点才醒的低哑。

        苏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微抬双臂,将叠放整齐的衣裳向她递了过来。

        贺沧笙失笑,转手推开了窗,道:“不必伺候。”

        你不请我不愿的差事,何苦为难呢。况且就是这少年现在扑过来,她也只会把人推开。

        窗外的夜色未散,天空压着飞雪,显出好看的螺青色来。

        贺沧笙屈指敲了窗棂,宿在屋顶的步光立刻飞身跃下,攀着檐侧,从窗口跃了进来。他站稳了脚后就从苏屹手中拎起了氅衣,为贺沧笙披上肩头,又为她打了水来洗漱。

        主仆俩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对苏屹恍若未见,就让他这么站在一边。

        贺沧笙就着铜盆拭了双手,把软帕递给步光,转身在妆台前坐了,道:“过来。”

        苏屹本默然在侧,这会儿听着叫人便看了过去。一旁的步光只专心叠着巾帕,才知贺沧笙这是在唤自己。

        苏屹走过去跪地行礼,若是除却那张冷凝的脸,人还算不缺礼数。贺沧笙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了盒胭脂在手里,就这样垂眸看了半晌。

        然后她忽然俯身,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扯开了苏屹的衣襟。

        苏屹立刻向后仰身,双手撑在身后,拒绝的姿态同昨日如出一辙。

        贺沧笙勾出个笑,不依不饶地向前倾了身体,长指下用了力气,苏屹身上的粹白衣帛顿时裂开,让底下的肌理分明的胸膛暴\\露出来。

        肌肤上赫然遍布伤疤,看着像鞭痕,不曾包扎,有些还没有结痂。

        贺沧笙的目光在那些伤痕上停顿了半晌,然后看着苏屹无法自控地皱眉,闭上了眼。

        她收回目光,探身飞快地用指尖在苏屹的侧颈和锁骨处点了点,然后毫不留恋地撤回了手。

        “好了,”她一手还端着胭脂盒,用另一只手拿过铜镜,“看看。”

        苏屹缓缓睁开眼,镜子已被贺沧笙递到面前,只见那胭脂的颜色如同娇蕊一般,在他颈间的肤上留下星点,蔓延向下。

        这是伪造了欢好的痕迹。

        苏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在原地僵了身体。

        贺沧笙把铜镜拿回来仍桌上,拿过帕子擦净了指尖的胭脂。

        “如何?”她抚掌笑起来,目光只看向苏屹脖颈,认真地评价道,“本王看着甚真。”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活计了,色泽和大小都掌握得极好,让她很满意。

        她目光上移,见苏屹已垂下了目光。少年青涩,难掩面上的震惊。

        “起来吧,”贺沧笙平静地看着他,“本王没有强人所难的癖好,但还请苏相公等下走路时扶着步光些。本王威名在外,一向勇猛,今日还不想打自己的脸。”

        虽是病秧子,面子也得要不是?

        说罢也不顾苏屹窘迫的目光,自从桌上拎了折扇,走出房间的时候没回一下头。

        楚王新纳蛮蕊馆小官儿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说殿下见了人就再没能挪开眼,当晚就在馆内要了人。次日离开的时候那小官儿身上伤痕遍布,连路都走不稳,想必是在夜间受尽了凌虐。

        车厢内的贺沧笙担着这风流荒唐的名,实则与苏屹一路无话,只靠着软垫阖眼小憩。苏屹自然也不会开口,两人就这样沉默一路。

        马车行至楚王府,步光在外为两人挑起车帘。贺沧笙鸦睫颤了两下,双眸在睁开时又存了潋滟春色。

        苏屹侧身让她先下马车,贺沧笙下去后回了身,把手臂探了过去,在一种侍从惊讶的目光中让苏屹扶着自己走了下来。

        少年神情淡漠,也不道谢。

        贺沧笙眯起眼睛。

        这是还跟她摆起架子来了?

        “留神,”她收回手,对苏屹微笑,“身上带着伤呢。”

        她根本没压低声音,说的伤又是指见不得人的那种,苏屹反应过来后果然低了头,悄然皱了眉。贺沧笙看着少年吃瘪,心底发笑,轻轻地抿了抿嘴。

        雪似鹅毛纷然,芙簪早已候在王府门口,上前要为贺沧笙披裘衣,却被她转手拎走了。

        转身要给苏屹披到肩上。

        贺沧笙展开衣裳,手已经伸向苏屹的肩头,却蓦然想起了少年今晨的抗拒。她手臂稍顿,竟在最后一刻停了动作,转而把衣服交到苏屹手里,示意他自己披上。

        苏屹身型一凛,抬眸看了贺沧笙少顷才伸手接过,屈膝行了个礼,随后快速地把纯黑的狐裘罩到了身上,将那些皮肤上的绯红挡了个严实。

        芙簪端来了个青瓷碗,贺沧笙伸手接过来,用掌心贴了碗沿,挨着那里的烫热。

        “让人把望羲庭收拾出来,”她摩着指尖的温度,对芙簪吩咐,“找几个机灵懂事的过去伺候。”

        这望羲庭虽不是什么景色别致的地方,却是楚王府中离贺沧笙所住之处最近的一间院子,连楚王妃都住不进去,侍君们更是想都不敢想。

        但像苏屹这般有趣的细作少年,自然是要高调地宠,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一是她看着有趣,二来才能让康王那边儿有所动作。

        雪粒落在贺沧笙的头肩上,迟迟不肯化成水珠。她极淡地笑了一下,把药喝了。

        微烫苦辣的浓药顺着喉咙滑下去,五脏六腑立刻出现了针扎似的疼痛。但贺沧笙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对身体的不适丝毫不露,只稍稍阖了阖眼,用手背拭了唇角。

        “把人带进去,”她把碗还给芙簪,道,“先安顿了。”

        芙簪领命,那边步光已经给贺沧笙牵来了马。贺沧笙是病弱之躯,却鲜少坐马车,她的坐骑是匹叫做寒夜的骏马,高大威猛,通体漆黑。

        寒夜的脾气傲得很,除了贺沧笙谁也不搭理。它原地刨蹄,践踏起积雪,在凛冬的天气中呼哧出白雾似的热气。

        贺沧笙抬手顺了两下寒夜的鬃毛,长指被纯黑衬出了病态的苍白和骨感。

        “将朝服带着,”她翻身上马,同时对步光道,“本王入了宫到偏殿换。”

        说罢就带着人奔入了昏茫的晨间雪色,没有再看苏屹一眼。

        苏屹跟着众人躬身相送,眼睛却没从贺沧笙身上挪开。

        楚王的背影更显孱弱,这样远远地瞧,竟还有些落寞的味道。

        大乘皇宫已屹立百余年,司礼监的太监们早就在宫门口规矩地分立两排,等候二位皇子。

        敬辉帝岁数只过半百,可已沉疴缠身,自今年六月来便再没召过早朝,只让内阁的四位辅官每隔三日入宫议事,再由司礼监的太监批红,政事就算了了。

        而贺沧笙领了旨意,被允许进入朝世堂,大小事务都与内阁一起决断。这便是几乎半身坐上了龙椅,是令康王贺峻修眼红到要发疯的殊荣。

        今日并非内阁聚首的时候,但按规矩,两位皇子依旧得去敬辉帝的寝殿请安。

        贺沧笙换了青色的交领冕服,龙在两肩山在背,两袖上绣了虎与蜼的宗彝。这样的威严气势她其实不太适合,和着那一张招摇的脸,露了些凌艳,十分的生人勿进,看着不像是位仁慈的主儿。

        不过此刻她的面色苍白了点,眼下还有乌青,一看便知是昨晚没休息好,贪欲留痕四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贺峻修晚到一步,和贺沧笙相互行了礼,两人并肩往里去。

        “两位殿下慢着点。”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在前引路,再往前是两排打着灯笼的小太监们。太监谄笑着,道:“大雪地滑,您们可千万小心。”

        “诶,”贺峻修接话,“劳烦公公操心了。”

        贺沧笙目不斜视,没有说话。

        皇帝不理事,大权旁落,司礼监这两年势头猛得很,批红权在手,又和部分大臣勾结,几乎是没人管得住。贺峻修对着个太监如此客气,摆明了是要巴结。

        长街寂静,落雪昏暗。

        “怀歌,”贺峻修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叫了贺沧笙的字,道,“怎看着不精神。”

        “啊多谢皇兄关怀。”贺沧笙精神不济,反应也迟钝了,声音窘迫地轻咳了一声才回道,“咳,昨夜歇得晚了。”

        “哦?”贺峻修似是没想到贺沧笙能主动承认,低声笑起来,“怀歌真是艳福不浅呐。”

        “哪里,”贺沧笙哈哈一笑,“就是看着喜欢的了。”

        “你还是厉害,本王可从未想过后边的门路。”贺峻修揣着豹皮的捂手,侧目看她,“雌雄双享,怀歌,你这不是好福气是什么?”

        贺沧笙挑眉,懒得回话,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贺峻修看着贺沧笙这幅样子,在心里暗道一声荒谬,恨得咬牙。

        他这个皇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风流起来不像话,还偏好男色,甚至多次出现在民间那些内容粗鄙的杜撰和话本里。

        可风流断袖又如何,朝堂上他还是斗不过贺沧笙。

        他与贺沧笙都不是中宫嫡出,他是皇长子,自诩皇位该归他才是。可贺沧笙偏偏有点手段,各处当仁不让,让满朝文武又爱又恨,去年才行了加冠礼,今年就被敬辉帝准许入朝世堂和内阁四辅官议事。

        不过他看贺沧笙此刻这态度,分明是已经被苏屹那小子迷得五迷三道。他的人得了宠信,日后便好办事,这让康王很高兴。

        “那人既得了皇弟喜欢,就宠着呗。”贺峻修掸了掸落在他袖口的雪花,“左右你后宅有不少地方,还怕加这一个人么?”

        这是生怕她把人扔了,贺沧笙面对这样的蠢笨,却只颔了首,浅笑应和。

        她没有轻敌的资格。

        康王虽不成事,却是皇帝的长子,而且自小养在皇后宫中。若有朝一日被真被过继到中宫名下,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所以,哪怕她再能帮助皇帝理事,也不能有丝毫松懈。

        敬辉帝的寝殿就在眼前,正逢苍穹迸发金辉,埋匿雪色。太监们不再往前去,贺沧笙和贺峻修也都噤了声,沉默地提起衣摆上了玉阶。

        贺沧笙跪倒殿前,叩首时白皙小巧的下颚蹭在绛红的狐毛里。

        她唇角笑意不减,可在这日头不亮的时候看,却像京都里的冰雪一样让人生寒。

        待贺沧笙回到楚王府,府内已是张灯结彩,一路的丫鬟常随见了她皆跪地道喜。

        今日有新侍君入府,依着规矩,今夜两人是要成亲的。

        苏屹那边儿自有下人们打理妥当,只待贺沧笙更衣前去。

        望羲庭中里面不甚繁复,在冬日里青砖黛瓦覆白雪,是和京都中处处奢靡不同的风情。此刻廊下挂了艳色的六角玲珑灯,在夜色中晕开暖色。

        推门入目的便尽是喜庆,床边垂帘换了红色,长烛曳金,侍女们也个个穿扮亮丽。

        贺沧笙绕过屏风,芙簪正捧着合卺酒站立一侧,而苏屹端正地坐在床上,一身红衣,头覆盖头,就算是坐着也看得出身姿卓越。

        贺沧笙与芙簪交换了个眼神,芙簪便将酒放到桌上,领着人退下了。今儿算是苏侍君正式入府的日子,伺候的自然都站在院门边,房前廊下是不好留人的。

        这一套流程贺沧笙再熟悉不过,她伸了手臂,要将苏屹的盖头掀开。

        却蓦然顿在半空,在半晌后收回了手。

        她脑中浮现出昨晚蛮蕊馆内苏屹拒绝屈跪的身姿和曲意逢迎时遮掩不住的困患。

        还有今晨谈及男宠时贺峻修鄙夷又讥讽的嘴脸。

        身为男子,还是位少年,在本该最得意的年纪静坐床边等着人来掀盖头。贺沧笙凝神自省,她今晚若是将这绛红真地揭了,那便是将劲竹催折,桀骜碎碾。

        贺沧笙眸中蓦地染上了些暗色,转身在正对着苏屹的桌边坐了。

        “盖头,”她道,“自己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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