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从一早醒来那一刻起，文凝凝就在期待肖伏安给自己送来他自己亲手做的小吃。

        只不过，肖伏安比文凝凝预期中来得要更晚一些。因海原项目有了进展，上午，肖伏安组织了多个相关部门的同仁就海原项目进行了激烈的讨论，临出发前，又被领导叫住，和他讨论了一番非洲外派项目的规划。

        直到将近两点，肖伏安才珊珊来迟。不过，也正因如此，文凝凝才避免了饭点时需要找借口才能出门的尴尬。

        一见肖伏安，文凝凝就被他眼底深重的乌青和浑身颓废的气质吓了一跳。听闻他昨晚失眠，整夜未眠，文凝凝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担忧地问：“那你下午能请假吗？你这么下去身体要吃不消的。”

        读出文凝凝眼里隐隐的疼惜，肖伏安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仍是淡淡：“偶尔一次，无妨。”

        他将做好的麻辣藕片和糖拌西红柿递给文凝凝，正要转身离开，文凝凝却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纸袋：“我猜你昨天应该是扭了腰，就给你买了云南白药的膏药。这药膏我亲测好用，我去年去崇礼滑雪，也是不小心扭了腰，特别疼，但我当时有事不太方便去医院，就自己买了几贴膏药，贴了几天就好了。”

        肖伏安在心里低低一叹，却仍是接过了纸袋，道过谢，正要走，文凝凝又问：“你中午吃饭了吗？”

        一连两次要走，却都被叫住，他有些好笑地扯了扯嘴角，耐心地问：“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我一起回答你。”

        文凝凝也觉得自己两次三番明里暗里的依依不舍似乎微微有些明显，耳根一红，低着头讷讷地道：“没了。”

        “哦。”肖伏安看着她耷拉着的小脑瓜顶，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手刚要触碰到她的发，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拐了个弯，兀自摸了摸自己额头，掩饰似的轻咳了一声，回答道：“还没来得及吃，一会儿在回去的路上买点面包垫垫。”

        “啊？那怎么行！本来就睡眠不足，还不吃午饭。”文凝凝抬头，急急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上去热一点饺子给你，中午我们刚煮了饺子。”

        也不等肖伏安答复，她转过身，一路小跑着进了单元楼。

        肖伏安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怅然若失的不舍，心里乱糟糟的。他打开文凝凝给他的纸袋，三盒云南白药药膏静静地躺在纸袋里。

        “买这么多。真败家。”

        他有些好笑地抿了抿嘴，收起纸袋，又抬头看了看文凝凝家所在的单元楼，仰着头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上数，数到文凝凝家所在的12层，视线在记忆中那户人家窗前停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要把它永久地印在自己心里。良久，他才艰难地慢慢撇开头。

        一个小时前，就在他准备出发之时，宇核集团副总工程师蔡启告诉他，集团竞标的非洲某核电站项目通过公开招标，斩获了高达近百亿的商业订单。

        听到这个消息，肖伏安先是大喜，可随后，却心里一沉：他当初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的招标方案设计，并提前报名了项目外派，如今订单落地，自己大概率是要跟随项目驻外公干的。

        果不其然，只听蔡启接着说：“小肖，之前你报名技术外派，名单送上去之前，我其实是拦了一道的。驻外公干一去就要好几年，你年纪也不小了，个人问题还没有解决，我担心把你外派出去，会影响到你个人的终身大事。但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还是觉得你才是技术外派的第一人选。”

        蔡启起身，走到肖伏安身旁，继续说：“他你也知道，中国核电‘走出去’，已经上升到我们国家战略层面。我还记得你刚加入我们单位那年，主席、总理就在欧洲、拉美多次推介中国核电。那几年，日、韩核电崛起，他们加紧出海，在海外斩获了多个大单，我们中国核企的海外拼杀也日益激烈。这次咱们能拿到非洲这个项目的大单，其中的艰辛你也是非常清楚的。”

        仿佛想起了往日艰难的奋斗历程，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顿了顿，继续说：“在不熟悉的环境下新建一个核电站，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尤其是技术层面，需要有一个技术绝对过硬的团队。核安全是核工业的生命线，像这种外部项目，一旦出了问题，不仅仅是商业层面的影响，如果事态严重，甚至还会影响到两国邦交。你在核安全领域很有建树，也经历过清山核电站延长运行的改造工程等多个大项目，这次又全程参与了这个项目的招标工作，组织上还是希望你能过去。”

        蔡启说完，忍不住咳嗽起来。肖伏安连忙从办公桌上抽出纸巾，递给他。蔡启接过纸巾，擦了擦鼻子和唇角。他的两鬓已然斑白，下巴上还冒着一些因忙于工作而疏于打理的灰白胡茬。

        蔡启已近知命之年，前几年才梅开二度，晚年得女。他早年曾参与我国与巴国核能合作的起步地——巴国核电站2号机组的建设项目，项目攻坚时，他没日没夜地工作，落下了容易咳嗽的病根。

        该机组于2005年动工，2007年吊装穹顶，2010年装载第一炉核燃料，2011年3月实现首次并网，2011年5月验收竣工，虽说完工时间比计划提前了111天，却也耗费了将近6年的时间，而这6年的时间，见证了蔡启从风华正茂到两鬓飞霜的全过程，也见证了他与前妻劳燕分飞。

        他看着肖伏安，有些感慨地说：“想当年，我决定外派的时候，也像你这么大年纪。当时我跟我前妻刚结婚没多久，还没有小孩，原本约好外派回来就要小孩，结果因为长期两地分居，我们最终还是分开了。哎，说到底也是我耽误了她。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我岳父岳母恰好也双双病倒，她一个病人不仅要照顾自己不说，还得要照料一家子人，而我却远在海外，什么忙也没帮上。”

        蔡启说着说着，眼眶泛红。他往身后挪了挪，身子倚着办公桌，双手扶在办公桌的边上：“其实，对于外派人选，我也觉得你很合适，但考虑到我自己的前车之鉴，我比较顾虑你的个人问题，不知道你怎么想？”

        能怎么想呢？

        如果不是遇到了文凝凝，自己大约会二话不说，接受外派非洲的任务吧。可是如今

        文凝凝刚走出单元门，便看见肖伏安手里拿着纸袋，低着头，一只脚来回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走上前，将热好的饺子拿给肖伏安：“这饺子我已经在微波炉里热过了，你记得回去吃。”

        肖伏安沉默着接过饺子。一抬头，却看见文凝凝笑意盈盈的眼。他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凝凝，你”

        见肖伏安叫着自己的名字，文凝凝扬眉应答，“嗯？什么？”

        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肖伏安莫名想到了“无辜”一词。

        是的。无辜。

        文凝凝何其无辜。

        他笑了笑，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我先走了。再见。”

        虽然肖伏安仍如往常般微笑着，可文凝凝却敏锐地察觉到，刚刚，肖伏安眼里有一束光，熄灭了。

        肖伏安刚转过身，却被文凝凝扯住了衣袖：“肖老师”

        她原本想问肖伏安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可话到嘴边，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才好。

        肖伏安回过头，看着文凝凝拉住自己衣袖的手，调侃似地说：“我再不回去，单位该记我旷工，扣我工资了。”

        文凝凝立刻将手抽回，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肖伏安看着她抽回的手，心里一空，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地与她告别：“那我走了。”

        文凝凝将手放回羽绒服口袋里，抿起嘴望着他，笑盈盈地朝肖伏安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文凝凝总觉得肖伏安看她的眼神有些伤感，以至于连带着看他离去的背影也有些莫名的萧索。

        回去的路上，肖伏安没有打车。深冬的冷风如刀割般吹过，将他的耳朵冻得通红，也让睡眠严重不足的大脑变得异常清醒。

        蔡启并没有要求肖伏安立即答复他，而是给了他两周时间，让他好好想一想，也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春节后再给他答复。

        对于外派，肖伏安私心里是想去的。且不说前期的竞标方案设计他已深度参与，光是能够从0到1参与一个核电站的建设，看着它从图纸变为现实，就足够令人激动了。

        可是

        肖伏安停步，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行人，在瑟瑟寒风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雾气从口罩中窜出来，随风打了个卷，然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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