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纸
兴平元年二月，春。
“先帝刚走了两月，下头就放肆起来了。”
两仪殿内，上首之人“噼啪”摔了手里的上书，抬首，阴鸷的目瞥向前来参奏的御史。
饶是一身寡淡的素缟，也遮掩不了他周遭充斥着暴烈的煞气。
这位便是是统御东宫数年，如今皇帝的亲信安定郡王。
安定郡王怒气未泄，不知为何倏地变作冷笑，“啪”地一声合了那道弹劾。
扔了文书，幽幽看向远处：
“你们整日说的那个‘上’，当真只是皇帝吗？皇帝是上，那些士族豪绅就不是上了？呵，朝廷要三成，他们能盘剥七成，我看他们是比皇帝还要厉害哪。”
这话听着随意且无所顾忌，却比先帝那般直截了当的发怒还要阴森可怖。
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位煞星发怒，王御史赶忙识相低头，不敢再直视上首的人。
这先帝安排在朝内，没见过几面的安定郡王，平日看着不哼不哈低调得很，然则不动则已，真发起脾气来却也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看这凌厉的架势，怕是江南东道要大改了。
王义方静等处置的功夫，心思活跃了几分。
转念一想，其实人家说得也没什么不妥，这地方上坐大起来，可不就皇帝说了都不算么？
两人各自沉思的档口，那花鸟屏风后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
里头的人披衣出来，胳膊间缠着狸奴，撇撇嘴眉头皱皱：“谁啊？哪个不要命的，竟比朕还要厉害？”
惺忪中带着骄气，骄气中又是明目张胆地愠怒，那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然则无论如何，人家皇帝的起床气，并不是他这个外臣该看的。
果不其然得了安定郡王一个冷眼，王御史尴尬一笑，暂且退了出去。
“是江南道，河北道，剑南道。”
李承乾敛了怒气，看着人坐上榻抱着狸奴趴上自己的腿，便习惯性地替他揉按着脑袋的穴位，顺道理了理这人松松垮垮的衣服。
而后目光落回案上，点了点新成的天下舆图：“都不是好相与的，或是与朝廷有仇隙，或是不受朝廷控制，说是国土，其实人家自个儿有自个儿的根基，那里的豪族就是地头蛇，他们才真正的土皇帝……”
这副参考了括地志的舆图，比之前的舆图还要细致几分，而安定郡王手指之处，正是国土边缘的几州。
所谓天高皇帝远，所谓皇权不下县，流水的官吏铁打的世族，这块土地上，谁的根基越深谁说了算，天子是否英明，朝臣是否奸佞都非要害，朝廷对其各土地人口的控制力才是最为直接的。
“阿耶要你做守成之君。”
李承乾忽然出声。
指尖抚过毛茸茸的狸奴，话锋突然一转，定定看他：“然则陛下，您可晓得守成的真正含义吗？”
陛下……不是雉奴么。
自继位后，阿兄就很少唤他的乳名了。
李治心下有些失落，然则面对此时正经无比的阿兄，也不自觉跟着一肃，骨碌坐起了身：“是守卫疆域吗？可是我不要当平庸的守成之君，我要和耶耶一样创造功绩，就是那辽东，还有突厥……”
“非也。”
皇帝指点江山的手被人轻而易举地捉了住。
早猜到了他的“理想”，李承乾笑着摇头，却道：“是明察家业，清算资财，把所有的人脉化为己用，让他们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忠。”
“这当然也不是平庸，要做好这些，比打天下更需要魄力和决断，智慧和耐性。”
言罢自案上取了书，指着它神秘道：“陛下请看，这是什么？”
是什么？不就是纸和墨吗？
皇帝不得其解，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页发问：“书么？阿兄想说什么呢？”
“是术，选拔人才的术，是道，化利刃于无形的道，也是路，天下士子通往朝廷的路。以柔克刚，无为而治，将天下的才能之人收为己用，是要用到这些纸墨的。”
是纸墨，而非阿耶每年都要抱怨的选拔人才之法？
李治有些出乎意料，再接过递来的几页新纸。
“书以载文，纸和墨尤为重要，”壶里的水倾入茶盏，清澈如许：“但书掌握在小部分人的手里，怎么能培养更多的士子呢？评判文章的人出于世族，真正的贤能能见到远在至尊的圣人吗？伯乐相马，伯乐若只喜欢白毛的马，那么其他毛色的马便是劣等马，而伯乐是标准的制定者，他说是那马劣等马，还有人会质疑吗？”
这道理好生熟悉。
李治看着自从来到自己身边大变模样，如今已是精明强干，近乎完美的阿兄，忽然想到了别的。
如阿兄，先生和父亲总说他“顽劣”，那么他就是顽劣，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的话，即便是太子之尊，又如何呢？
又如自己，父亲说自己“仁懦”，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仁懦，即便他做了那么多旁人做不到的，谁又真正会在乎他本身的性情和手段呢？
这便是话语权，有了它作矛盾，便可以随意评判一批人的价值，也可以轻易决定一群人的命运。
李治心下不能再赞同了，此时无比庆幸自己成功自储君成为了皇帝，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再不要做旁人口里仁懦的太子了。
他要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好好看看，他亦是不比先帝差的，父亲成就的威严，他也能做到。
年轻的皇帝被说到了心坎，莫测地捏了捏手里的几页新纸：“卿之言有理，有些东西，是要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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