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甘宁宫
甘宁宫里，圣人看着备好的衣裳与冠冕，想着自己的孩儿。
那么小小的佑儿已然长大，不会再绕膝吵闹说着喜恶，不再哭啼病痛怨着出生。
那一夜的梦，卢柠见着她小小的孩儿，又忽而回到康祐三年。
先皇重情，无三宫六院，无三千佳丽。只皇后一人，独当今圣上一子。不兴傜役，不重赋税，未大动土木，是百姓之福。其深情之事也为百姓传诵。
先皇突崩，太子即位，册立先皇后为皇太后，立太子妃为后。守孝期满后，举登基大典，拜宗庙祭祀，后昭告天下，新帝即位。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即位第二年，改国号康祐。
新帝即位，朝堂便总有动荡，世家格局也被打散重制。这时候的李煦被几方牵制，官家、皇位便只是个象征品，他走的慢又难。
康祐三年，天下渐入盛世，皇后生子，大赦天下，特赐嫡长子，佑字为名。月余设立太子诏书便昭告天下。
速度之快，让一旁环伺着的士族都来不及做个选择。
这个孩子，与官家而言来得太是时候，天家需要这般的喜事，天下需要能看到他们新的帝王。
外头的人一早便在甘宁宫的偏殿里等着进来道喜，皇上的嫡长子，便是天赐的恩泽。谋算着这回卢柠便坐稳了这个位置，卢氏也终在士族立住了脚，不能再当个笑话小瞧了。
人人都叹着，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大颢的转折，投给天家的大喜。
可这位嫡长子的娘娘并不高兴他的到来，躲在床上不愿见外人，屋里也只余一直照顾的婆婆陪着。
六月里，殿内却燃了两个碳炉，被子也叠着厚厚两层。人因着疼痛，躺的平平整整，呆呆的望着幔帐上绣着的花式。
婆婆跪在一旁劝了良久：“圣人，外面立满了来贺喜的命妇与娘子们，圣人总归是要见的。”
“贺什么喜呢？婆婆你知道的，这个孩子非我情愿生下来。”躺着的人，声音微微嘶哑，她生下孩子，便需要伪装出一副高兴和端庄的模样给所有人看。
这个盛京城只需要她卢柠是皇后，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没有半分可以高兴的地方。
这半生，她被迫做了太多的选择，嫁娶之时已然踏错一步，困住了自己。如何舍得让自己的孩儿也来到这样的位置上。
“娘娘，可天家、卢家都需要这个孩子。”连婆婆都明了其中利害并非是一句喜与不喜。
可为人母总是由一思百，没看着后头总担心的。
“来人世一遭，就当一枚棋子。下对了位置苟且一生，下错了便要被踢出局。我保不了他，就不该带他来到这世上。”话说着说着，这泪就淌下来了。
怀胎十月，受尽苦楚。没有人会比卢柠更疼爱和在乎这个小孩的。
婆婆立刻跪进鞋在床畔安慰着：“圣人，不可哭。奴伺候圣人洗漱吧。”婆婆也带着哽咽，可还是要劝着。
卢柠抹着泪，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当一枚棋子的苦了。悲欢喜乐都由不得自己，连哀叹都只能在梦里。
皇后如何，太子又如何，一个位置，天家的摆设，世人觉得应该，士族觉得恰当。无关情爱，不讲风月，如同大内里的花草。
罗帕拂面，描眉画眼。眼里的红掩盖不了，只能咳嗽两声伪装成体弱。
把外面的人，层层按着规矩唤进来。内殿里，开了门窗，风便吹得肆意。玉屏里的竹条都被吹的晃动着。
先是宫里的娘子们，看着下面跪了一圈的人，有东宫里便熟知的，有近来不知的，穿红着绿，珠翠满头。也不知这贺声几分真几分假。
坐在下头的人，眼瞧着倒是都笑着。
“圣人，皇子生的十分喜人，怕娘娘自醒来还未见着吧。”这话说得便夹枪带棒。
这一群人哪个不是人精，细细一品就明白董娘子在讽刺什么。
“董娘子哪里的话，圣人怀胎十月自是日日见着。不像我们连孩儿的影子都没有瞧到。”余娘子说着，笑着看着皇后。
卢柠也笑着朝她点点头。
下头便没了声。
卢柠端坐高堂之上，维持着笑却不开口，她既还能俯视所有人便不该为着一句口舌去争辩不休。今日她为人母，所思虑的便不同于从前。
等人都散去，她才缓缓的倚着椅边。对着来收茶盏的人叹一句：“婆婆这盏茶吃得我真累。”
婆婆理了理卢柠的鬓发，柔声说着：“娘娘，等命妇们跪拜了，今日也就好了。”
能怎么办呢，从被迎进东宫的那一刻开始，人生就只剩个熬字。想来熬到叹不动气了也就好了。
可卢柠不愿意她的孩子也要这么活着，坐高位成为一个活靶子。
这世上的母亲便都是被磨出了，这个时候都卢柠没了幼时的天真也不似前头那般的无所谓。
卢柠变得有所谓，每走一步不单单是她的路了。
卢氏是靠不住的，她与父亲早在之前就没了父女情份，她能依靠的便只有这个姓氏，士族既然想要一位听话的圣人，她可以变得如此。
一步一步的，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成为这大靖的皇后。
外命妇们更小心些，怕会得罪了皇后给家族带来麻烦，毕竟家里头总有未嫁娶、未出阁的孩儿。
卢柠完成了她作为皇后的任务，被婆婆搀扶着回到内殿里。想着自己确实还未见着孩儿，想见又不想见。
她太明白，这个孩儿又将改变她。剩下的年岁都得为这个孩子去拼一拼、斗一斗。去过与从前期愿过的截然相背的日子。
可还没能等卢柠多想什么，噩耗就连连传来。
“娘娘，小皇子昨夜高热，太医院忙了一宿，今已回转。”午膳后婆婆才说起，就等着好了才敢说。
卢柠捧着茶盏，生生的烫了自己一手。这一切都像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孩儿的体弱并不是天生带来的，不是卢柠的身子不好保不住这胎。
是有人存心为之，所幸发现的快，所幸这个孩子坚强。
那时卢柠感受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往外淌血，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被端出去。看着殿内的人来去匆匆都那般着急。
心里释然又遗憾。
婆婆拉着她的手，不停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卢柠叹气把眼睛闭上，泪水就出来了，顺着脸颊向下淌着。
卢柠啊、卢柠，这就是你拼命争来的半生吗？
痛，身上痛，心中痛。不如让她同这孩子一起离去算了。
可笑，连她的生死，都由不得她自己。
太医院竭尽全力保住了孩子的命，可官家并没有去彻查这件事，说是为未出世的孩子积德积福。
卢柠被迫躺在榻上度过了后面的几个月，保胎药不间断的喝，滋补之食也顿顿都有，可人就是日渐消瘦下去，不得不又添了药来养。
那时李煦每日都来，甚至会亲自喂卢柠喝药，有时会将手抚在卢柠肚子上，两人四目相对皆不言语，仿佛在一起感受肚子的孩儿。这些画面被有心人看去，交谈间又多一段佳话。
百姓就爱听到这些，想知道这位新上的官家是如何的好，有多和善、多温柔。
卢柠只觉得自己活得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太想问问官家，问问她的郎君，她的子淳，为了这个皇位还要取舍什么。
可此刻卢柠不能也不敢，天家需要一位配合的皇后，如果她不能那就要让贤，从前她不在乎，如今不能不在乎。
这些不快，郁结于心，最是折磨人。把人活生生的熬老了几岁。
未生之时，便知道这个孩子定会生来多病，可未曾想，会如此的艰险。
卢柠披着大氅，去到偏殿里，看着围坐着的太医，一旁不停擦着孩子身子的侍从。最后目光落到那闭着眼，捏紧拳头小小的娃娃身上。
血脉相连了九月有余，便是那般神奇，一见着她就心软就喜爱。
心里便更疼了。
等入了夜李煦处理完一切也来守着，坐在一旁，每半个时辰都走进看看孩儿。这一夜过的算是太平。等卯时内侍来请人上朝，衣袍都来不及换，走得急匆匆。
朝堂上，大臣看着疲倦的官家，看着这一切，就明白天家有多看重这个孩子了。
等立太子的诏书一下，大赦天下，人人都知晓，天家里父爱子也与普通人家一般。
盛京里，还传言官家夜夜守着太子还去太庙为孩儿祈福。千挑万选为孩儿择了“佑”字与年号同音便是意在期望这个孩儿能康建得上天庇佑。
就这样百姓心里就是一位慈爱子关爱妻的皇帝，这样做派的人自会勤政爱民的。
康祐自此立在大靖的黎民心里。
而朝堂也被这位还不会言语时不时高烧天生体弱的太子夺取焦点，世家大族不在争议这位新帝，几代老臣也不挑官家的错处，只劝着李煦能三思后行，立太子不急于一时。官家往后会有很多嫡子、皇子，会有更合适即位者。
而李煦那般坚持要立李佑为太子，大臣便只能全了官家爱子之心，心里怕都笑着看这位弱到不行的太子能当几日。
李佑便是这般出生的，仿佛没有人在为一个孩子的新生而高兴，各有各的谋划。
可怜他生在了天家。
可也庆幸他能生在天家，若在寻常百姓家里，以他这般的身体，早就死了几回了。
卢柠梦醒忆着这些想着不日就将独当一面的李佑，父母爱其子，谋的就是一辈子。
她忽然又想着月中内命妇朝拜时见着的那双眼睛，可真像从前的自己，如果她把林柔也困到这大内里，是不是有一日这个人也会走成自己的模样。
林氏、林柔、及笄，及冠。
卢柠笑着，如若她的孩儿喜欢，不管是林氏还是张氏她都得给人娶回东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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