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局外人

沈家的家宅坐落于b城黄金地段，是一套独栋临湖别墅，占地面积广阔，房子外部结构简单，平直的屋顶和米色的墙体极具线条感，这并不是沈惜风零散记忆里偶尔闪现的那栋绛红色屋瓦的复古别墅，眼前的这幢显然更现代更气派也更陌生。

        黑色轿车绕过林荫大道驶入别墅前院，然后缓缓停到了一楼车库里，沈惜风开门下车，出了车库他和他爸一前一后走在铺设青砖的小道上，后面跟着的司机手里则拖着他的行李箱。

        别墅正门入口处栽植着一颗足足两层楼高的枫树，正是盛夏树木枝繁叶茂，它挡住了视线所以沈惜风没能看到落地窗里的景象。

        跟随他爸的脚步，他走进通往入口处的过道，伴随着沉闷的开门声两人进到一楼客厅。客厅很宽敞，环绕四壁的落地窗让屋内的视野变得通透极了，脚下静雅的木质上地板纤尘不染，墙壁上安置的壁灯正泛着点点亮光，从走进这个家开始他看到的尽是奢华。

        大约是因为事前告知了他今天会过来的消息，所以才刚一走进门，他就发现围坐在沙发上的那群人齐刷刷地朝他看来。

        他跟随着他爸的脚步走到众人面前，在离沙发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此时正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形成一条光带投射在沈惜风面前，分隔了他和他们。

        他察觉得到客厅里的气氛显然不是欢迎他到来的喜悦，反而微妙至极，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大约都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有些隔应。

        其实沈惜风何尝不是如此，他前不久才刚没了相依为命的妈妈，现在又突然被迫跨越千里搬到一个新地方，眼下更是站在豪华的大房子里接受一堆陌生人不友好地审视，他心里也不舒服。

        “老刘，先把惜风的行李送到他三楼卧室去。”沈承正先遣人将儿子的个人物品送到楼上，然后才开始向儿子介绍起屋子里的其他人，他虚扶着沈惜风的背看着沙发上座的老妇人说道：“惜风，先来见过你奶奶。”

        沈惜风点头，他走上前几步，望着已经年过花甲但依旧精神抖擞的老人，老人头发灰白毫无光泽，皮肤虽然松弛但却十分白皙，鼻翼两边是深深的法令纹，望着这张脸沈惜风心里突然一阵不适感袭来，但因为初来乍到，且自己是寄人篱下，即便内心反感，面上还是乖乖照做了，他低声叫道：“奶奶。”

        “嗯。”老人家应声，语气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接着沈承正把手指向另一人，还没来得及介绍，沙发上的中年女人主动开口了，她漫不经心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的大姨。”

        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沈惜风还是听出她话里夹带的轻视之感，眼前的女人穿一条印花连衣裙，耳朵、脖颈和手腕上尽是珠玉，她将头微微仰着，似乎不把这个半路杀出的侄子放在眼里，对此沈惜风倒是无所谓，只礼貌道：“大姨好。”

        “还有，这是你表哥叶思远。”沈承正指向中年女人旁边的男孩道。

        沈惜风目光转移，无声地看着这位和自己岁数相差无几但态度趾高气昂的男孩，而他只是邪睨了自己一眼，并不未开口，所以沈惜风也不说话。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人，沈惜风甚至不用猜也知道这肯定就是他的继母了，她五官浓艳，面貌精致，和妈妈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就连沈惜风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比他妈更适合这里，女人身上穿了一套简洁干练的米色休闲西装，只见他爸在把目光转向她的时候，表情明显凝滞了一下，顿了顿后才道：“这位是你韩阿姨。”

        被点名，女人微微侧头，她面色平静地看向沈惜风，没有说话。

        “韩阿姨好。”沈惜风叫道。

        “是不是哥哥来啦？”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突然一个娃娃头穿着洁白纱裙的小女孩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楼梯口。

        “惜风……这是你妹妹，惜梦。”沈承正看着楼梯口的女儿表情略微有点不自然。

        闻言，沈惜风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妹妹？这算不算是意外之喜？正在他陷入沉思之时，小女孩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他面前，仰起头一脸兴奋地望着他，粉嫩的小肥手也抓上他的裤管。

        “沈惜梦，听话！”一直默不作声的继母终于对女儿发话了。

        沈惜风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爸朝他道：“对了，你的房间在三楼主卧，上去看看？”

        “嗯。”沈惜风平静点头，然后在一群人地注视下默默上了三楼，到了他的卧室。

        套房很大，进门小书房里黑白灰的配色沉稳低调，旁边卧室里的kingsize大床舒适柔软，功能划分明显的衣帽间里还空无一物，独立卫浴里大理石墙面亮到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

        粗略地转过一圈之后，沈惜风不禁在心里感叹，这简直比他和妈妈在巴黎住的那间公寓还要大上许多，而且家居用品一样不缺，显然是他爸一早就命人打点好的。

        看过房间沈惜风并不急着下楼，因为觉得自己和他们实在无话可说，于是他打开司机刚刚送上来的行李箱，将他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一一拿出来，开始布置房间。

        他将和妈妈的合照放到床头柜上，把他那平价的衣服挂到衣帽间里，最后他将那把木吉他放到书柜旁边的角落里。

        “哥哥哥哥，可以吃晚饭了！”

        正在他收拾东西之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一转头就看见扶着门框只露出半张脸的小女孩，沈惜风皱眉，他真的搞不懂，明明这丫头才第一次见他，怎么就叫哥哥叫得那么顺口，似乎也不太怕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蹲下身问她。

        见哥哥说话了，沈惜梦的胆子大了几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道：“知道，爸爸说你是我哥，之前一直在法国读书，现在要回来和我们一起住！”

        原来是这么解释的吗？沈惜风笑，也对，她还只是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你……不怕我吗？”沈惜风又问，明明他之于她就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

        “不怕！”沈惜梦摇头，然后带着几分羞涩面露期待道：“我一直想要一个哥哥，平时都没人陪我玩……”

        望着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渴望地瞧着自己，沈惜风一时心软，伸手摸了摸她圆圆的小脑袋。好吧……他对自己说，他犯不着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过不去。

        他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眼下也已经收拾妥当，再加上小孩子亲自来请，他实在没理由继续像个缩头乌龟待在这里不下楼。

        “哥哥，我们下去吃饭吧！”小女孩又说了一遍。

        “嗯。”沈惜风点头，他被带着下了楼，一路走到一楼用餐室。

        用餐室中间摆着一张纹理独特的天然大理石长桌，头顶上则挂着似冰凌一般悬垂而下的水晶吊灯，沈惜风看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果然是有钱人，就连吃饭的地方都布置得精致无比，这种奢侈的生活远离他多年，如今再次感受他显然不适应。

        餐桌上早已摆满了用精致瓷器装盘的菜肴，有酸辣猪蹄、清蒸大闸蟹、豆腐鲫鱼汤、可乐鸡翅、红烧肉、豆豉蒸排骨、蒜蓉粉丝虾、炸茄盒、白菜汤等等，总之丰盛无比。

        沈惜风拉开黑色皮椅，他落座后人总算是到齐了，扫了一眼围坐在桌前的陌生人，他无所适从，只能默然无语。

        “吃饭吧！”上座的周惠发话，然后大家开始动筷子。

        沈惜风端起饭碗，他还未来得及夹菜碗里却突然多了支鸡翅。

        “记得你小时候爱吃。”沈惜风听见他爸这么说。是的，他的确很喜欢吃。

        他那今日才见的妹妹明明连筷子都还不太会用，见状便照着葫芦画瓢，在菜盘里左右戳了几下，也夹了块色泽诱人的红烧肉到他碗里，还一边道：“哥哥，吃菜！”

        沈惜风无奈，他竟然被一个才几岁大的孩子照顾，桌对面的叶思远见状鄙夷地看着他，而他却不以为意，拿起筷子默默吃起菜来。

        长桌上虽然围满了人，但用餐气氛却透着古怪，显然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大家都觉得不太自在，席上只有寥寥数语，这使得碗筷敲击的声音尤为明显。

        晚饭过后，其余人移步至客厅，而沈惜风则被他奶奶叫到一楼主卧偏厅，留下来单独谈话。

        老人家坐在白皮沙发上，抬头问他：“在法国的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很好。”沈惜风站在房间中央如实答道。

        “很好？”闻言，周惠不确信地反问道：“若真的好，你会需要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兼职赚钱，而你妈妈会积劳成疾，最终客死他乡？”

        从进房间的那刻起沈惜风就知道她问自己绝不会是为了想要了解他们的情况，而是为了奚落和指责罢了。是啊，他和妈妈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她又怎会不落井下石呢……

        在沈惜风幼年的记忆里，奶奶十分不喜欢他妈妈，人前人后时常数落她的不足，嫌弃她的高中学历，嫌弃她出身普通，那些言语上的中伤曾让妈妈独自抹泪。

        是，他的妈妈的确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很高的文凭，但沈惜风从来不觉得她低人一等，恰好相反，她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也许作为豪门太太她的确有诸多不足，但作为他的妈妈却没有半点不合格。

        听着这些含沙射影的话，沈惜风的拳头不由微微用力，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始终没办法喜欢眼前这个人，更加没办法认同她。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被她严格规范行为举止的日子，他不得行差踏错，更没什么玩乐的时间，似乎生怕他达不到她期望，表现得不像一个上流社会的人。

        沈惜风很庆幸，虽然前些年的生活不如在这个家富足，但他八岁到十五岁的这段时光过得还算自在，总好过在深宅大院里被眼前这人不停说教，如今他依旧未成年，可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无法反抗的小孩子了，也无所谓怕被压到喘不过气来。

        “听说你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周惠又问。

        “嗯……”沈惜风语气淡淡的，然而却在心里冷笑起来，果然商人本性，从不做赔本买卖。

        “好。”周惠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末了又补充道：“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表现，学习上也别松懈，可千万别给沈家里丢脸！”

        “我知道。”沈惜风敷衍应声。

        “嗯，行了，你出去吧。”周惠说完想说的话挥了挥手，遣退了他。

        沈惜风转头，毫不留恋地出了偏厅，就在他正欲上楼回房时，却在转角处碰到了他的表哥，看样子他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听说你在做模特？”叶思远语气里透着几分戏谑。

        沈惜风并不答话直接越过他走了，这让叶思远感到不快，咂了一下嘴，却无计可施。

        回到卧室，沈惜风洗漱完后便关了灯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初到沈家的这个晚上他注定难以入眠，那些不安的、忧虑的、迷茫的和悲伤的情绪通通被寂静的夜给放大了，就像是黑洞一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由回想起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今后将要同住屋檐下的这群人，强势精明的奶奶，冷淡疏离的继母，天真无邪的妹妹，还有关系早已变淡的爸爸，一想到这些沈惜风便止不住地叹息，不管再怎么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他的家人，而在未来几年里，在获得真正的独立之前他需要待在这，和这群有血缘关系却并不熟悉的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沈惜风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间睡着的，只记得第二天一早醒来时睁开眼睛看到的陌生环境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他半眯着眼看了看尽是高档家居用品的卧房，周围的每件东西、每个角落都和记忆里的都对不上，他平躺在床上，接着又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繁复灯饰看了半晌，直到眼神彻底清明他才记起他已经住到沈家了，再拿起床头柜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不早，竟然十点多了。

        午饭的时候，一家五口坐在长桌上用饭，桌上菜色完全一变，但依旧丰盛，虽然少了大姨和表哥的身影，但气氛却和昨天相差无几，多是沈惜梦这个孩子在说话。

        饭后，沈惜风原本想上楼安静待着，却被他爸给叫住，他对他说：“惜风，一会带你出去一下！”

        “去哪？”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问道。

        “哦，带你去商场买几套衣服。”沈承正干咳一声补充道：“明天不是你生日吗？”

        “嗯。”沈惜风点头，他差点忘了明天就是8月19了，关于他爸会记得他生日这点他并没有很诧异，他想这几天他一直帮自己办理各种文件，看到他的生日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去了市里最大的高档购物中心，这里有无数奢侈品品牌的专卖店，沈承正领着沈惜风走入其中一家店面，然后和迎上来的店员说：“替他挑几套衣服。”

        店员很有眼色，仅看穿着便知道是贵客到访，所以很是殷切，领着沈惜风在店里到处逛。

        因为沈惜风带过来的衣服确实不多，所以他也就没客气地挑了七八套，他想反正这个家里并不缺钱，没必要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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