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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八十九包胡粉


阮家三郎的死讯,旋风般传进南业大市,又很快消弭无声,并不对大市有任何影响。

        昨天张屠户从城外赶了一群猪进城,倒真有狼奔豕突的样子,只是剩下来的粪便停在大街上,味道着实不好,洒扫的人家数落个不停。

        一切都没有变化。

        除了胡女姜绣的脂粉铺这两天关了门,姜绣老爹说是害了急病,正卧床不起呢。

        姜绣平时可是出了名的康健能干,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还是世事难料啊,人们又是一阵唏嘘。

        直到官府来拿人,南业大市才轰动起来。

        原来是胡女姜绣害了阮家三郎?

        怪不得姜绣生了急病,怕不就是畏罪受惊了?但官府也没仔细说姜绣为什么害人家阮三郎,为钱还是为情?那三郎有段时间天天来买姜绣家的胡粉呢!

        姜老爹听着别人对自家女儿指指点点,气不打一处来,可他知道实情,也不能多说什么。姜绣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姜老爹感慨万分,女儿长这么大,在家在中原都没相看过,头一回情窦初开,怎么就碰上了这桩子破事儿?却也不敢捎信回家,直言女儿要被砍头示众,家里人怎么能受得了?

        于是暗暗盼着,巴望着事情能有转机。

        直到下在大狱里,姜绣也没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她这些天神志不清,常常在自己床前看见阮三郎的身影,可认真去看时,却是空无一物。

        被抓之前,老爹在她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赶她走,要她拿上足够的钱赶紧离开兴阳城,否则就活不成时,她也不怕。

        阮家母亲哭喊着,推她搡她,说要砍她脑袋时,她不怕。

        官差拿出那一整盒、摆得整整齐齐的胡粉,说是在阮三郎床侧发现的,因此可以定她的罪,她也不怕。

        姜绣不怕死,她唯一纠结的只是一件事,从确认心意到恋人惨死,怎么就能发生在这么短暂的半刻钟里呢?就说了两句话?恋人就没了?

        她都没正正经经听过恋人是怎么讲情话的,就算再给阮三郎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他怕也吐不出一句“我心悦你”。

        就这半刻钟,她连个饼都吃不完,更别说听听爱磨叽的恋人亲口说几句甜言蜜语。

        甚至最要命的是,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对阮三郎有情意。

        冒险翻墙,抱人,骂他傻,一切好像只是她的愧疚感作祟。要换姜绣去在梧桐树下等阮三郎,她等不过两天就会放弃。所以别人要真等了她一个月,她砸锅卖铁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但也只是给个交代罢了。

        唯一能确定的事只有一件,阮三郎的确是死了。

        还死在她怀里。

        姜绣终于感觉到了委屈,大哭出声。凭什么啊,就抱了一下,说了两句话,谈个恋爱就得搭上她的小命,还有她的小铺子。

        我的脂粉铺交给老爹肯定会瞎,太难受了。

        于是哭了半晌。嗓子哑了,哭得很难听,姜绣自己都听不下去,才清醒过来。她叫来狱卒,好说歹说,狱卒总算愿意把意思传达上去。

        枭首之期按姜绣的意愿提前到了后天正午,这算是在狱中三天以来唯一一件顺心的事。

        春天的雨连绵地下,人的衣物都潮湿起来,在狱里又不能换洗,地上还见天儿的有大老鼠小老鼠跑来跑去,又要提心吊胆地被审问来审问去。

        那还不如早点死。少受罪。

        枭首嘛,就一瞬间的事,头砍掉了,肯定就不疼了。砍一刀,很快的。

        听她自言自语,隔壁牢房的犯人犯了坏心眼儿,补了一句:

        “头掉了,可眼睛还会眨,那就还是痛。还能看见自己咕噜咕噜冒血的脖子。哈哈。”

        姜绣强撑着回怼一句,“你是被砍过,还是能跟被砍的脑袋说话?就你聪明,你见识广,你厉害。”

        那人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笑。

        姜绣有点毛骨悚然,为他的话,心里还是不自觉怕起来。

        将被斩首的前一天晚上,姜绣被送了很丰盛的断头饭,看着毛没择干净的鸡腿,她吃不下,索性送给隔壁的人。那人承了情,总算说了句好听话。

        “砍脑袋应该不疼。你也别怕。我之前瞎说的。”

        姜绣听见了,但不想理,自顾想自己的事。

        行刑当天,姜绣大清早就被拉了出去,说是要为行刑提前准备。砍脑袋还要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方便砍?

        等看见等候着她的阮夫人时,姜绣就都明白过来。看来她该说的都说了,也解不了阮家夫人之恨,阮三娘亲要在她上刑场前再骂她一顿。那只能洗耳恭听。

        阮夫人一见她就想起自己的三儿,悲从中来,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要见这胡人的面,给自己添堵。但来都来了,不骂这杀人犯几句怎么甘心。

        “停一下夫人,”

        姜绣打断阮夫人滔滔不绝的指责和抨击,纠正一点,“阮三的确是在我怀里没了的,但这并不是说我怎么他了,而是他太激动了,自己把自己高兴坏了,这一点您注意一下。好我说完了,您继续——”

        阮夫人被噎了一下,又接着说起三郎如今停在棺中的惨相,冰冷冷的,连笑也不笑一下。

        ……这要是笑了,那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姜绣本来还在跑神,想着,中原人真是一脉相承的磨叽,要换了她,抡起大棒子往杀人犯身上锤。哪像阮夫人这样的,不疼不痒地骂几句,关键是杀人犯还跑神。

        可突然一个激灵,姜绣感到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意愿,催她去见阮三。

        奇了怪了。

        就算她想,阮夫人又怎么会让她去。

        可若是不理,这种心情反而越发强烈起来。罢了罢了。

        好说歹说,拿出赎罪的名头,要“临尸尽丧”,哄过了阮夫人,终于争取来了见阮三尸首的机会。

        灵堂里白烛飘摇,四面墙上挂满了白色幔帐。正对门的那面墙摆放着阮三的灵位,贡盘里垒了高高的贡品。阮三的棺就停在灵堂中间。事到如今,姜绣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无法无动于衷,扶着棺身看过去。

        阮三郎就安静地躺在棺中,双手交叠,怎么看都是一副安详的脸,仔细看,嘴角还微微弯着。看来,阮夫人看儿子也没那么仔细。这不就是笑吗?姜绣想起阮三死的时候,应该的确很开心。

        阮夫人见她神色凝重,不忍再看三儿的脸,捂着脸走出灵堂。

        姜绣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哭一哭,毕竟当着死去恋人的面,不哭一下好像说不过去。这时,一颗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滚下脸颊,姜绣很惊讶,她还没难受到要哭出来的地步。

        但眼泪落下去,砸在阮三脸上已经是事实。姜绣有些心虚,连忙伸手去擦。抹了两下才擦干净。

        一声咳嗽从阮三那边传出。

        姜绣忙着擦自己脸上的泪痕,听到这动静,吓了一跳。死人还会咳嗽?不过刚给他擦眼泪,他的脸好像的确没有隔壁犯人说的、死人该有的那样凉。

        “醒醒,你活了是不是!你快醒醒!”

        意识到事情正朝着某个方向发展的姜绣激动起来,伸出手拍了拍阮三的脸。

        闻声赶来的阮夫人当即怒不可遏,猛地一把推开姜绣,接着急忙去看三儿。

        “你活了,又活了——”姜绣不在意被推的这一把,但心中的愤懑和委屈积压多时,随着阮三郎的死而复生,找到了宣泄口,一触即发,便哭得不能自已。

        让阮夫人没想到的是,伴着这哭声,三郎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虽然向她看来的眼神还有点迷糊,但的确是活了,活过来了!阮夫人惊叫一声,随即抱着儿子喜极而泣。

        阮三却嘴里念念有词,阮夫人仔细听了,才听清是在唤这名叫姜绣的胡女。儿子死而复生,阮夫人别无他求,一把把哭得泪眼朦胧的姜绣拉到儿子眼前,好让儿子仔细看看。

        她则去通知阮父和一众儿女。

        阮家三郎在胡女姜绣的呼唤下死而复生的喜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惊动了当朝,得了“重门鸿福”的福语。为此,阮家盍府欢庆了三日。

        给家里寄信,诉说姜绣被砍了脑袋一事的姜老爹听到这个消息时,同样喜极而泣。但随后立马慌乱起来,找来人照看酒垆,自己则快马加鞭,力图把已经送出的信截回来。

        至于姜父因为肥胖和生疏了的马术而脚程落后、一直追到家门口的事,则是后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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